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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麦

2009-12-28 12:00| 发布者: summer88| 查看: 301| 评论: 0

老红军没想到今年老天爷这么赏脸。连收五天麦子,老天依然瓦蓝,只是云彩多了些。要是运输快一些,哪怕再多一辆车,收麦还能快一些。听老大说,西岗晾晒场已经铺上厚厚一层了。再有一两天,剩下的麦子就全收回来了。

老大田英是一年前离家的,他要出去自己闯。他三十四了,还没对象。老二都有儿子了,老三也对上了象,老大还没谱儿。急得妈夜里睡不好觉,求这个求那个给老大介绍,老大就是不吐口。年年三十晚上,妈让他搬荤油罐子,说那是“动婚”。动了婚就好了。老大不搬,让妈逼得没着,只好把只有一斤荤油的坛子搬起放下,放得重了差点打了。年年“动婚”,年年对不上象。妈说:心别太高了,娶个能过日子的就行了。他说:不是心高。我这辈子交代了,下一辈子也憋在山沟里?连上个学都困难。老红军想,老大想出去就出去吧。别像老抱子,把小鸡崽都圈在膀子下。出去一年多,正是收麦的节骨眼,他回来帮家收麦了。

老大把一车的麦拉走,老三的驾驶的收割机出事了。

老三跳下驾驶室,走到爹跟前。

“爹,机油没有了。”

“一点也没了?”老红军也是一愣。

“干碗了。”

“不要紧。”老红军说,“地窨子有一‘邦克’苏子油,你去拿来。”

老三笑了。他知道头天麦收的时候,爹从家里带一‘邦克’苏子油。那是爹做菜吃的。地离家远,康拜因不能天天回家,停在地里得有人看着。老爹天天夜里住地窨子,自己做吃的。

“爹,苏子油不能当机油用。”

“让你拿来你就拿来。”老红军看出儿子不屑的一笑,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心里话,不都是油吗?门轴滞了,淋点什么油不转?

老三是驾驶员,当然明白苏子油替不了机油,就说:“爹,我说不能用,你还不信。当初让你多买点,你不干!”老红军受不了儿子这个口气。多买点,谁不想多买点?钱够吗?你摆弄几天铁牲口就和老爹说风凉话了。他恼了,脸阴得能刮下水来。

老三后悔说多了。

“*****的,你管我叫爹,我管你叫爹?”

老三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说!”

“管你叫爹呗!”

“管我叫爹就得听我的!”

老三口气软下来了,说:“爹,这不是谁管谁叫爹的事。苏子油不能用。能用谁还买机油?还是跟人家借点吧。”

老红军反问道:“谁家有多余的机油等你去借?都在收麦节骨眼上,你去借,人家借不借?不借,张一回嘴;借了,人家不够还收不收麦?”

“我可说了,苏子油不能用。你是爹,我听你的,出了事我不管。”

老三也上来倔劲了。你不是让用苏子油吗,我就用个给你看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老顽固!

儿子说他是老顽固是有根据的。老红军不是垦区的人。他原是松花江边的一个农村的农民,当过生产队会计。因为工作队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把他批斗个茄皮子色。没着了,投亲靠友来到边疆大平台垦区。可是他到了之后,人家不收留他,老红军一再哀求,太平台队长才说,你要是会打井我想法让你留下。大平台这里没有井,吃河水。河离村子远,挑水就困难。

“会!”老红军痛痛快快地应道,似乎他本来就是个打井匠。

“丑话说前头,打好井,出水了,落户我找人。打不出水来,谁也没着儿。”

“行!你给我俩小工。”

老红军没打过井。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打井有什么难?不就在地上挖窟窿吗?库尔滨河就在村前流过,村里还打不出水来?

第二天一早,老红军带着两个小伙子,在村中央的一块地方挥镐动工了。冬天,雪封冰裹。地被冻得比铁还硬。老红军又朝队长要来炸药、雷管。炸去冻土层,下面是石头。换一个地方,土下仍是石头。小伙子告诉他,不用换了。大平台的地下全是石头。村里以前打过井,打到石头就不打了。怪不得队长让我打井,他是肯定我打不出水来的。

我就不信打不出水来。老红军亲自掌钎,让小伙子抡锤打眼。小伙子不敢。他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小伙子锤打偏了,锤头从老红军胳膊上滑下,差点断了骨头。他没事似的,说:打,接着打。到底打出炮眼,埋了炸药炸了石头,在石头下抠出井眼来,又用黄菠萝木头打成方子做成井壁。半个月后,井成了。村里人冬天不必刨冰化水吃了。老红军在这落户了。

当然,这事是后来老爹讲给他们听的。老三离开的时候又暗暗骂了一句:真是老顽固!

三十一岁的村长穆明向老红军的麦地走来。他穿一套咖啡色隐条化纤料的西服,内露出绿色的晴纶运动衣。脚上的皮鞋好久没打油了。如今的农民也是西装革履了。早上,垦区主任派通讯员给他捎信儿来,近几日天气有变化,让村里检

查一下麦收情况。通讯员前脚走,他后脚就出来了。先到老红军的地看看。老红军种的麦子比刘福祥多。老红军和代耕户签订的合同书,村长还是保人呢!

村长闻到一股香味,是烙油饼的香味。他抽抽鼻子,香味还挺大。康拜因正朝他开来,越近香味越浓。

“怎么这么香啊?”

老三在驾驶室里看见村长,停了车,跳下来。“你来看看吧,没机油了,浇的苏子油。”村长一听火了,“你还是经过正规培训的驾驶员呐,不知道什么油能用,什么油不能用吗?”老三故意瞅着爹,说:“我也知道不能用,可我不用,我爹……”

村长走近老红军,说:“田大叔,再用一会儿,康拜因就毁了。”

老红军自觉在儿子面前丢了脸,一扭头走了。地头有棵大杨树,堆着碎麦秸。他一屁股坐下,仰面朝天躺下了。麦秸松松软软,散发着新麦的香味,真好闻。深邃博大辽阔的天宇亮得刺眼,他索性闭上眼睛。两滴浑浊的老泪从两颊滚下。哼,那个小兔崽子一定向村长讲究我呢。说吧,翅膀硬了……

“你真得回去借点。实在借不着,上区里找郭书记。”村长交代一句,老三走了。村长朝他喊:“要快啊,区里说这两天变天。”老三应了一声,放开大步。

老三在村里借不到机油,就开大胶轮上区里。真要变天,还麻烦呢。

麦秸窸窸窣窣地响。有人坐在麦秸堆上。老红军知道是村长。

“咋的了,田大叔?”

“不咋。”老红军摸起一根绿麦秸嚼着,甜丝丝的麦秸掺着唾沫咽到肚子里。“田大叔,你比刘福祥提前一天收麦,那就对了。区里说,这两天要变天。”

老红军睁开眼,忽然觉得两腿关节酸溜溜的不得劲。“天气预报”发作了,看来这天是要变。

“变吧,天老爷要变咱有啥招儿。”

“麦子快收完了吧?”

“还有一半天的活儿。”

想起机油的事,老红军心里挺不是滋味,他发狠说:“操那妈的,天老爷真要变脸,我这些麦子不要了。”

这天说变就变,午后三四点钟光景,天阴了。一片一片黑云彩,象城市工厂的烟筒冒黑烟,也象库尔滨的河。灰蒙蒙阴沉沉的又低又沉,伸手就能攥下雨来。

老红军回到地窨子。收麦以来一直住在这。一张狍皮是褥子,一件大棉袄是被子。带一小口袋麦粒子,还有一‘邦克’苏子油,够他用的。缺菜,库尔滨河绕个弯又流过这里,过了河就是山,有干枝子,还能抢到蘑菇、木耳,运气好还能找到猴头。那玩艺儿怪透了。这棵树上长一颗,对面树上准保有一颗,两个相对而生,你就找吧,一采就是一对。

老红军做起了麦粥。小火苗在铝锅下烧得好旺,水在锅里翻花。火使阴凉的地窨子增加一些暖和气。大平台这地方没有稻子,苞米也少。无霜期短,不收。极难吃上大米和苞米糙子。麦子一半磨面,一半当米吃。平常熬粥,来客当大米

闷饭吃,虽然没大米那么香,初吃也挺新鲜,滑溜溜艮啾啾,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不好吃。

外面哗啦啦响。下雨了。老红军站起来,走到地窨子门口看去,不大不小的雨落下来,落在山上,落在麦田里,也落在他的心里。它真下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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