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绝音

　　一

九月天气。微凉。无数落叶铺洒一地，泛着淡淡的暗黄色。静默的森林，已近黄昏，朦胧晦暗的光线里却有琴韵如丝如缕般流淌开来。仿佛潺潺溪水的演奏，又如同飞鸟扑扇着细羽飞腾，细腻而舒缓。

清玉的透明质地。琴在夕阳的微光下闪烁着润泽的光芒。上好的瑶琴。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醒来。眼前就是这清净仿佛人间仙境的森林里，颇有桃花源的出尘之感。耳边是飞鸟的寂寂吟唱，还有清泉滴石的清脆之声。再就是，那轻缓舒静仿佛天籁般的琴音！

好幽静的琴声。我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在有些暧昧的晦暗光线里寻觅着。陡然间，却感受一道白茫茫的光线射入眼中。我定目看去，那是一把如此光洁如玉的琴。不，那就是玉质的琴弦，润滑如女子的肌肤，通体半透明。拂在琴上的，却是一双和玉琴相差无几的纤长优雅的手……

我抬起头来，隐约感受到那抚琴的白衣男子对我淡淡地弯起唇角。就那一笑，似乎全世界的声音都静止下来。我则闭目晕迷了过去……

二

这个梦，我做了很多年。梦里的白衣男子的笑容舒缓，淡淡的，仿佛我们认识了很久很久。

而梦中的我似乎非常渴望靠近他，那是种多么深的渴望，我自己都不清楚。

我叫荪梦。我非常喜欢古代，喜欢那种古朴而有沧桑感的事物，譬如一些古代的乐器如古筝、丝竹、箜篌，当然，还包括瑶琴。但是梦里玉做的那么光洁美丽的琴，我倒从未见过。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梦的事。我还在上学，有喜欢的男孩子。他总是会骑着单车飞快从我身边经过。他叫邗。有时候他对我笑，在阳光下，他的笑容非常温暖，会让我想到梦境里的那个男子。

荪梦……他骑车到达我身边。想什么呢？他的嘴角弯起弧度。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棉布衬衣的味道。我抬起头来，对他静静笑，然后说，邗，晚上放学留下来好不好，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邗静静凝视我半晌，风吹动他的额发飘动起来。然后他说，好。我看见他的眼中竟闪过一丝羞涩。或许，他以为我会向他告白？我凝视他的背影，这样想。

夜晚，月亮悬在空中。如水似的月光流淌在地面上，有如丝绸般光滑的感觉。我看见邗向我走来。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束玫瑰花。给你。他说。

邗……我说，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我，我做了一个梦。

嗯。邗把头轻轻靠在我耳边说，梦到了一个人，是不是。我瞪大了眼睛，看向他，意识到他口气里玩笑的意味很浓重，我垂下头来。然后说，没错，是梦到了一个人。

我刚要接着说下去，后面却突然有人叫邗的名字。那是邗的朋友们。邗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发说，别太想多了，一个梦，没必要那么当真。我先走了。

邗……我刚想叫住他，却感觉到额上一阵灼痛。顿时，那种空茫感再次席卷而来。

三

醒来时，却发现是身处一间茅屋之中。床上铺着些稻草，干燥而温暖。屋子里燃着木材，火焰映得全屋红得耀眼。我起身来，发现自己竟身穿着古人的那种布衣，灰色的纹理，微有些皱，但却是合身的。

子期，你醒了。身旁有人唤我名字。我抬头看去，那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盈盈如水般的目光，关切地望过来。我微微一怔，你叫我什么？

子期姐姐。她笑起来，子期姐姐，你都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么？

子期？……钟子期？我问。

嗯。那女孩点头，一身红色的衣裳衬得她甜美可人。她说，子期姐姐，你生病昏迷好久了。唉，我们也真的命苦，生在这么简陋的地儿，每天还要靠姐姐扮男装去砍柴。有时候想起，娘也会心疼的……

我伸出手，想给她一个拥抱。她却又说道，好姐姐，您可要多加小心。近些日子风雨很险，山路不好走。她看着我，我感觉得到她目光里有一种细微的脆弱和孤独。

放心吧。我望着这间茅屋，从房门后拣了根扁担，就出了门。外面还倒是有些霏霏细雨，我也不是很介意了。只是不知这场梦何时才醒了。

子期，若我是子期，那么谁是伯牙呢？

伯牙。那个琴音高超如斯的男子。会不会和我一样，也是女子呢？我微叹一口气，顺着山路一直向前走去。却突然发现山前不远处有一条宽阔的河流。

四

雨下得大起来。就在这雨水肆意纷飞时，那河流上缭绕起了无数的烟雾。我心下正踌躇，雨声这么大，该找个地方避雨才是！

就这么想间，突然听见一阵空寂渺茫的琴音，从河岸边缓缓飘来。那琴声即使是在雨声的阻碍下，也仿佛能渗到人心里，如同天籁般清俊而和缓。

我的心就那么颤动了一下。回味起梦里的琴音，那如鸣溅里的清泉叮咚声，又如飞鸟振羽的细腻而雅致，竟是那么相似。或许，是他在这里？

就在此刻，琴音略微一停。我走向河流，看见靠在河岸一条素幕的船。然后素幕被一双纤长的手拉开了，然后，我就看见了那个人。

素雅的白衣男子，笑容恬淡如风。他的眼神锁住我，却是温柔而淡定的。他说，小兄弟，进来避雨么。

进得船舱内，他找得些干布条为我擦干了头发和脸上的水。手指偶然会接触到我的肌肤，那是一双略微冰冷但细腻的手。我知道，他就是梦中的男人。

兄台何名？

他说，伯牙。

我心中已知他回答，便不动声色。他重新用手抚琴，叹道，方才琴弦一颤，我就知，是有懂琴之人来到。若果真没错，阁下，就是我要找的人。

你要找的人？

是。我游历万水千山不过只是为此。其实，一个琴师，不就只是为了找一个懂自己的人么。琴，亦是为知音而奏。奏出心灵之音，方知宫商角徴羽，和人间百味，皆有其所值。

他拂起琴来，目光霎时间就消失了焦距，就只有一种淡淡的空茫。仿佛已身处仙境，那里有无数溪涧和飞鸟，有明净的阳光和花朵，还有青蓝色的天空……

可是，随着这琴声，我忍不住回到了那个梦。梦里，他抚琴，抬头看着不远处。那里，有一座巍峨的山，空淼的雾气。他却问我，你可知我在弹什么。

我一时不知该答些什么。子期和伯牙应该心灵相通啊，可为什么我依旧不懂呢？我心下慌张起来，可见他的目光望着远处的山，只好说道，你在看那峨峨如泰山。

峨峨，如泰山……他缓缓沉吟，低头无语。纤指一动，那琴声顿时似乎变了曲调，比方才的琴声清泠了许多。他于是又问，你可知我在弹什么。

那时，他的双目垂下，正望着近处那清澈如水的溪流。流水明澈洁净。我便说道，你在看那洋洋若江河。

洋洋，若江河……他终是再叹一口气。他的面庞看上去更加温暖而陈实了。他就在那里不断不断弹着，玉质的瑶琴在手下散发着润泽光芒……

五

一曲奏毕，他望向我。目光淡静。我望着他，从未和他靠得如此之近。如此不真实，究竟是不是梦？可是，他对我弯起了唇角。

他说，子期，吾知音也。

他伸出手，揽住我的肩膀。双手那么温暖。我的心一动，如果钟子期真的是女子，当她面对这样一个温柔而温暖的男子，她不曾动过心么？

在潮湿而安静的船舱里，我一直在听他讲他的故事。他说起七弦琴和蓬莱，说起他的师傅成连，说起那些他所经历过的悲欢离合。

他说，琴弹出来，其实非常孤独。需要一个懂得的人。

他拥抱住我，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这白衣的男子，他身体里有一种异样的脆弱。

六

他说，两年之后，愿在此地重逢。

我点头，然后离去。离去时，听着他在我身后奏曲。不知是高山抑或流水，还是水仙操。我只感觉到四周的落叶都开始飞扬起来，清泉和流水潺潺如玉鸣，飞鸟扑扇着羽毛，唱出清澈的吟唱。

始终忘记不了，那一句，子期，吾知音也。

我并不配做他的知音。只是在这可贵的岁月里，面对那颗渴望被懂得的心灵，我怎能告诉他真相？我并不是钟子期，却已经迷恋上他很多年。我总会在梦中遇见他，他对我露出温暖的笑容。

浮生一场，是不是每个人，都渴望遇到那么一个知音？纵然，会有相遇的错。

可是依旧非常美丽。

我正走在林间，就渐渐感受到那熟悉的力量。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那人的琴声，在寂静中悠扬地盘旋着……两年之约，我知道，他必是见不到他想见的知音了。于是，他会摔了那把瑶琴，然后让“摔琴谢知音”成为千古佳话。

醒来的时候，我是却被邗紧紧抱在怀里。看我醒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傻丫头，你担心死我了。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邗和伯牙，竟然长得这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