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见

??网友见面，不但已见怪不怪，仿佛正在成为一种时尚。“红月光”便是我第一次决定见面的异性网友。倒不是因为她飘渺朦胧的名字对我形成多大诱惑，主要是她完全坦露的思想像秋后的原野，使你在视觉良好的状态下急欲在上边搜寻点什么。由于都是已婚成熟男女，谈话也很随意，往往直奔主题抑或隐私深处，借着距离的掩护，那些被激情和****急剧加热的文字肆无忌惮地在屏幕上闪烁，在时空里对流。

??同事曾揶揄我说，别以为纯洁就是资本，现在这个社会，有没有情人是评价成功男士的标准，一生只守住一个女人的男人是窝囊废……我说，别为自己的罪行找借口，你们的标准是把现代人性推上历史丑剧的黑手。

??改变我思想初衷的是和“红月光”的一次沉重谈话。那天，她一改往日大胆奔放的聊天风格，一上来就带着些忧郁。在我的追问下，她说:“今天陪一个要好的朋友去医院看病，结果被确诊为子宫癌晚期，这突然的死亡宣告摧毁了她刚刚还在蓬勃着的精神世界，我真不忍心看她那双涣散了生命之光的眼神，不忍心听她含混不清的喃喃自语。才刚刚三十二岁，很多美好的愿望才刚刚开始……”

??我从视频上看到她的眼中盈满泪水，想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诸如什么人生格言，坚强鼓励之类的表面道理明显分量不足，只好随着她的情绪打了一个字“唉……”

??“有时候，觉得生命真的很脆弱。”沉默了一会，她继续打出：“想想我们自己，跟我的朋友一样，本本分分做人，忙忙碌碌生活，面对平平淡淡的婚姻，只有在网上寻点虚幻的激情。你说过‘人来到这个世上，是带着各自的使命而来’，这使命难道就是各不相同的悲喜剧吗？”

??“是啊，人生如戏嘛，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只有扮演好了自己的角色，才算完成了来这个世上的使命。”

??“为什么要演戏？演给谁看？为什么要演给别人看？能演多久？演完了呢……一个生命在茫茫宇宙中永远消失，一台座钟完成了一天的使命，指针全部归零……”

??“是啊，生命有时候真的很脆弱。”由于找不出更有力的辨句，我只好随她的论点附和了，心中却带着真实的感慨。然后是双方久久的沉默，如鲜活的网络生命消失于无形的夜空。

??以后的几天，我们一直谈论着关于生命本质与生命价值的话题。那次，她忽然在屏幕上打出：“咱们……可以见面吗?”

??我盯着屏上那幽幽的注视，停了一会打出:“太远了，几千里的路程……”

??“只要有心，客观距离是零。”

??“等有机会吧。”

??“你的机会可以量化吗？”

??“呵呵，着急吗？我会赶在你白头之前。”

??“如果我的头发一生都没有白呢？”

??“傻话，人老了哪有不白……”一句话没打完，我被她的话外音击中了松弛的思维，马上又删除了。但我不敢面对她这句话的本意，怕交谈再度陷入那种隐隐的沉重：“你的头发是我最欣赏的部位，那么柔顺自然，配上你的瓜子脸，嘿，像极了章子怡”。

??“是吗？我原本还想烫了呢。”

??……

??我极力用幽默开放的语句把谈话引向轻松，热烈，甚至想重温以前那种****裸的****挑逗。她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图，有意附和着。但是，却找不回以前的感觉，心空上如悬着一张网，挥不去那些斑驳的影子。

??过了几天，公司有一个去北方某县城签单的任务，而且那个县城离“红月光”所在的城市很近，估计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由于是深冬时节，我的另几位同事都是缩头缩脑状，我自然而顺利地把它接了下来。我想，这就是天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老天有意安排我做一回“成功男士”。我居然一点矛盾心理都没有并在第一时间电话通知了我的网友“红月光”。我听得出，她兴奋中掩饰不住的哭音。网上聊了两个多月的异地男女就要真实的面对面了，一对互相倾慕甚至互相思恋的成熟男女见面后会做些什么呢？鬼才知道。

??我特意从市中心的服装店买了厚厚的羽绒服，又从超市买了一套随身用品以及两条时尚男士内裤于第二天傍晚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业务很顺利，天气有不测，突然而至的一夜暴雪阻断了我即将开始的温馨旅程。由于车站暂停售票，我只好又回到了那个小旅馆。

??我们在电话里抱怨这可恶的天气和焦急等待之苦。我说已经问好了车站的工作人员，预计明天道路可以抢通，让我明天再去买票。她说还好，反正只差一天的时间，许是上天安排的深刻难忘的剧情，为我们的相会增加一点点难度，也可以理解为一点点浪漫色彩，因为没有比这更圣洁的欢迎仪式。我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挂了电话，我开始陷入空寂的无聊中。巡看着旅馆房间，虽有些陈旧，暖气却挺热。早就听人说过，“北方”这个词汇，乍一听有些寒意，但真正到了北方，却又有一种“暖”的感觉，原因有二，其一，北方人厚道，热情。其二，防寒措施很到位。现在，已在这样一个三流小旅馆身上完全体现了出来。

??由于是业务费包干制，工薪阶层的人无不是抱着能省俩钱就省俩钱的态度，没必要去追求奢华，当然最主要是家里的银库不够丰裕。“红月光”说过那边的宾馆由她安排，一切都不用我管。此时我心里暗笑着想：不会也是这样的小旅馆吧……

??我正在忽远忽近地瞎想，突然隔壁房间尖厉女人的哭叫声把我吓了一跳，好像在和什么人打架，却又听不到另一方的声音。我马上产生一个印象，住在这种旅馆的人和这里的环境是等同的，我居然和那些人一样混迹在这种生活味很浓的临时栖身场所。

??那个略带压抑的哭叫声没有很快停止，变得婉转悠扬起来，像一个人自己跟自己撒泼泄狠，接着又有玻璃器皿被摔碎的声音。好奇心使我决定开门看个究竟。这时服务员也来了，冲那个房间大喊：“又咋了？还让不让人安生啦？你使性子别影响别的客人”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开门出来，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听出他是四川人，我的老乡。只见他脸上有几道新鲜的血痕，连手背上也是被掐抓的轻微伤。房间的床上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嘤嘤地小声哭泣着。

??又是好奇心使我借打开水的机会从服务员那里了解到，这对男女是夫妻俩，从邻县来这里找一个有名气的针灸推拿的老中医治病的。男人每天一次背着老婆去那个老中医家治疗，已经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女人的病源于男人的外遇。他俩都是来自于四川的一个农村，为了对抗女方父母对他们自由恋爱的干涉，女人跟男人私奔跑来了北方。初时开了一个四川风味的小吃店，由于经营的好，三年后又租下斜对面的一个门面开起了风味餐厅。随着家底的不断充实，男人的精神要求也逐渐丰韵起来。一年前，在网上结识了一位市里的红颜，继而在一次适当的放纵后一发不可收。终因纸里包不住火被女人发现了，一气之下从三楼跳下来，砸在下边的水果摊子上，命虽保住了，却造成了严重的腰椎骨折，在几家大医院倾尽所有也没治好，最后，只好把餐厅转让出去搬进了出租屋。大医院是治不起了，听说这里有个精通针灸推拿的老中医，于是抱着一线希望来治疗。在病痛和情感的折磨下，女人时不时拿男人发泄恨意，那男的不言不躲，任女人在他身上脸上肆意抓挠。导致这场灾难的那位情人曾寄来几千块钱，然后如石沉大海，永远没了音信，也许是自责后又诚心忏悔去了。

??我了解了故事的梗概，提了热水回房间，发现那男人正站在走廊里抽烟，乱蓬蓬的头发和弓着的肩背使我想起收酒瓶的老人。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由于是老乡，也许我有意想从他身上再了解点什么，我邀请了他到我房间坐坐。他惊愕地看着我：“你是四川的”？看我微笑着点点头，他欣然跟我进了房间。

??一阵他乡遇故知的寒暄之后我问起他以后的打算。他忧郁如凡高的雕塑。

??“出了这么大事，我们家里人还不知道，她不让通知家人，说没脸让亲人再为自己操心，唉，我对不起她……她义无反顾跟我跑出来时就说过，已经没有退路了，她把一切都交给了我，包括命……”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泪水从满是抓痕的脸上迅速流了下来。我发现，男人的泪水更具有征服力。

??“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我继续这样问他。

??“还能怎么办，活一天算一天吧，实在没办法了我就陪她一起死掉，绝不一个人活在世上。”他说这话时很动情，脸上那些新的旧的抓痕神气地做着充分的证明。

??我并不想探究他情感的真假，只是被他们的际遇引发了更多的同情。“留个电话吧，也许我能帮上点什么。”我想，如果在我们公司下属的餐厅安排个二厨，我还是能办到的。

??他漠然地在我递过去的名片背面写下了一个手机号码，却没写名字。

??第二天八点整，“红月光”打来电话，问我去车站没有。我说没有。她问你的声音不对呀，感冒了吗？我说没有。那你怎么回事？我向她讲述了这个故事。沉默了良久，她问，你决定了吗？我没有回答。又是沉默，连对方的呼吸也听不到。不知过了多久，她说，我为你唱支歌吧……她唱的是网友皆知的《网络情缘》，没唱完就哭了……

??“网上见。”最后我说，并挂掉了电话。时空上运行的一切动态嘎然而止，我的心情从无比荒凉中竟神奇得出现了一丝绿意，感觉是那种失落后的安稳，安稳中的失落……

??临行前，我想跟那位老乡告个别，可是隔壁的房门已锁，一定是又背他的瘫女人去治疗了。走出旅馆，我忽然觉得真的很有必要跟这位老乡打声招呼。于是我拨通了那个号码，提示音说：你拨的号码是空号。我惨然地摇摇头，在那场雪的寒冷里，快步向车站走去……

??

??这个结尾，也许令人有丝丝遗憾，可如果我安排主人公见了面，那将是一个未知的结果，或许，故事情节会如烟花入夜，缤纷灿烂。或许如泥船入海，被残酷的海水淹没。不如省些笔墨，让我的主人公继续在网上进一步把生命与人生探究个明白，最后做出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