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疼痛

??要不是那只忠实的黄狗与他一起同仇敌忾，英雄也许就成为了烈士。

??英雄之所以面对调戏漂亮女青年的歹徒能够一声断喝，挺身而出，既是出于正义，也是因为有那只黄狗为他撑腰。英雄在眼睛一阵剧烈的刺痛之后，身中数刀而倒下。黄狗的狂叫和凶猛撕咬使歹徒放弃了对英雄的最后毒手。黄狗在猛追几十米之后，迅速拆回，它试图唤醒英雄，使劲拽着主人的袖子，嘴里不住地鸣咽，像是在大声呼唤英雄的名字。满地的血已经浸染到它的爪子，随着它使劲的拽动，地上留下了一串串重叠混杂的细小脚印。

??夜色苍凉，昏暗的路灯将狗的影子拖得很长，几乎要盖住英雄的整个身体。英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狗还在鸣咽，它在围着英雄的身体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不时用舌头小心地添着英雄惨白的脸，眼里象有泪水滴落。当确定英雄没有丝毫的反应时，它变得更加狂燥不安。它将双耳竖得高高的，眼里充满着企盼。远方偶尔有汽笛声划过夜空，它便急切地向前扑去，嘴里发出汪汪的叫声，它是在紧急呼救。但偌大一条虽偏避但很宽敞的马路一时被夜色吞灭得没有一个行人和一辆车经过。

??英雄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狗好几次扑出去，又很快折回，也许它想去更远的地方或是向熟人报讯，但它似乎舍不得丢下英雄。无奈之下，它只得静静地守在英雄的身边，它相信英雄不会死，更不会不管它。夜凉如水，狗尽量将身体贴着英雄，也许这么悟着，英雄就会醒过来。因为曾经英雄在狗受伤昏迷时，就是用身体这么悟着救了它的命。

??狗最终是通过一阵特殊的吠叫引来了它的同类，再通过它的同类引来了一群人。当警车和救护车呼啸而来时，狗像箭一样地射出，在医生和警察面前扑腾着，嘴里发出尖细的哀鸣声，像在央求他们快点救救它的主人，又像在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但人们似乎忽略了它的存在，有的甚至还不耐烦地驱赶它。它习惯于忍受委屈，但平时只要它跟英雄在一起，它就会受到别人的尊敬。它常常想不通，它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老把它当狗看，其实它有着与英雄一样的正义和善良。可是当英雄倒下之后，狗除了情感上的失落之外，还在尊严上再次受到重重的一击。

??黄狗与英雄相识在一年以前。那时英雄刚从部队退伍。英雄在部队是专门训练警犬的，对狗有着深厚的感情。英雄一天都离不开狗。经过多次挑选，英雄选中了现在这条黄狗，这主要是因为它与部队的那条警犬有点相似。从此，英雄便与狗朝夕相处，形影不离。英雄爱打抱不平。在与英雄相处的日子里，狗充分享受到了快乐和尊严。好多次都是它与英雄一道共同配合，勇斗歹徒，制服小偷，走到哪里它都昂首挺胸，几乎没有人不尊敬它，也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它。喜欢它就是喜欢英雄，喜欢英雄就是崇尚正义。正义是要以英雄为载体的，正义必须靠英雄的义举来体现。而狗只是英雄体现正义的一个小小的工具，只要英雄不彻底倒下，狗依然威风。这正如警察与枪一样，当警察抢先用枪击倒罪犯，枪就会变得更加神圣，但一旦警察真正倒下，枪也就失去了意义。

??现在英雄真的彻底倒下了，狗成了一位十足的看客。它深为英雄的命运和自己的前途担忧。当人们七手八脚把英雄抬进救护车时，狗试图跟着钻进去，但被人一脚踢了下来，还伴有骂骂列列的声音。当它最后一次努力时，门嘭的一声关上了，并刮破了它的嘴。就在它使劲往外拉的时候，车子向前开去，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剧烈地疼痛，狗差点没有站起来。几次扑腾、一阵哀鸣之后，它又像箭一样向救护车远去的方向射去。愤怒、仇恨、委屈和对英雄的担心，使它忘记了伤痛。搏斗时留下的伤口又被重新撑破，嘴和身上都有血渗出。它的同类，那些刚才帮它报信的狗们也一窝蜂地跟着它向前跑去，用它们特殊的语言呼喊着，像是在咒骂救护车和那个无情的用脚踢狗的人，又像是在劝它不要这么急着追。但黄狗没有顾及它的同类，独自坚定地向前，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救护车上，英雄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医护人员用焦虑的眼神望着他那惨白的脸。英雄的脑海中一直定格着他倒下之前那一瞬间的搏斗画面，画面中他自己不再是主角，而主角正是黄狗一跃而起、奋不顾身扑向歹徒的骄健身影。他的耳旁依然回响着狗扑向歹徒时愤怒的撕咬声和在他倒下后的悲鸣声。随着救护车的向前开动，微微的颠颇唤起了他模糊的思绪，他感觉整个人象是进入了一个快速旋转的时空隧道，不可抗拒地急速向地狱深处延伸和跌落。他周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他心爱的黄狗，但狗的悲鸣声却充盈着整个隧道，留下沉重而悠长的回应声。只有他听得懂，这是狗在为他的主人哭泣和送行。他还在急速地下落，通往地狱的路上好冷好寂寞，狗的声音仿佛给他增添了一点暧意和勇气。他想着要抓住点什么，但隧道又圆又滑，他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知道落下去必定粉身碎骨，他无可奈何地等待这一刻的快速到来，但这隧道太长，怎么也落不到底。他试图伸出头想看看地狱到底还有多深，忽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凶猛的老鹰狠啄他的双眼，他试图遮挡，但不管怎么用力，手脚就是动弹不得。眼睛里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一切都变得空空洞洞。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

??当英雄终于醒过来的时候，他真的失去了双眼。医生不得不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他，他的脸上竞毫无表情，他似乎早就料到这一残酷的结果。满房的鲜花发出诱人的香味，像在为英雄的壮举祝贺，又似乎在为他失去双眼而惋惜。闻着这香味，英雄的脑海中又闪过鲜红鲜红的血。他的嘴微微地动了一下，作了一个简单的手势。大家都明白英雄已经不需要鲜花了。

??狗就是在这个时候钻进病房的，它脏兮兮地带着满身伤痕将前爪扑到英雄的床沿，不停地摇着尾巴，眼睛眯缝着，嘴使劲拱着英雄的身体，并发出细碎的叫声，它在问候英雄，它有太多的话要说。当人们在惊谔中回过神来并试图驱赶它时，英雄抬起颤抖的双手抚摸着狗的脸。他有点吃力地抬起头想看看狗，但马上又意识到什么而放弃了这一动作，一滴细小的泪水从包着纱布的眼角流出。狗不停地添着英雄的手，它不明白英雄为什么连看都不看它一眼，它懊悔自己在与歹徒搏斗时动作还不够迅速，否则英雄就不会倒下，它甚至责怪自己太笨，就在英雄被救护车拖走以后，它整整找了五天才找到这里。人们放弃了对狗的驱逐，也为眼前的一幕而深深感动。几名护士小姐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睛都同时红起来，像涂了深深的红色眼影。她们见惯了成天唉声叹气的病人，尤其深深懂得男人在面对疾病时的脆弱，但只有眼前的这位英雄例外，那张刚毅而俊朗的脸，使她们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脚步变得更加轻盈而稳重。

??鲜花和掌声不断，看望的人络绎不绝，各家媒体争相报道，英雄成了亿万人心中的真正英雄。就连那只黄狗也成了神犬。英雄与狗的事迹家喻户晓。但英雄的世界从此更加寂寞，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外界的喧嚣与炒作。英雄被迫出席各种会议，到各地作巡回演讲。有几次还被邀请“观看”文艺晚会。每次，英雄都被安排坐在最前排。狗就十分乖巧地蹲在英雄的前面。此时，英雄纯粹是一个摆设。当喝彩声此起彼伏的时候，英雄的内心却越来越空虚。

??各家媒体都在寻找那位被英雄救过的漂亮女青年，试图再炒作一段英雄救美的浪漫故事，但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始终没有出现，更没有到医院来看过英雄。后来，有人传出说这位女青年是一位坐台小姐。许多人在痛骂这位女青年时，都为英雄的做法感到不值。但英雄并不这么认为。英雄的诞生决不是以某种得失利害为基础的，否则就成就不了英雄。英雄的诞生看起来只是一瞬间，但这一瞬间源自于多年和多种综合素质的酝酿和喷发。英雄的诞生是一种生与死的考验。烈士一定都是英雄，但英雄并不一定都是烈士。英雄的每一次壮举，就是在与死神握手，此时英雄与烈士只有一步之遥。人人都崇拜英雄，人人都想成为英雄，但没有一个人愿意成为烈士。英雄壮举是一种高危的举动。英雄的得失是无法用物质来衡量的。但现代社会人们总是喜欢用物质来衡量和揣测英雄，所以当人人呼唤英雄，时代需要英雄的时候，英雄已经越来越少。

??英雄的妻子是在他成为英雄一年之后离开他的。有人说是英雄逼迫她与自己离的婚，也有人说是英雄的那位漂亮妻子不甘心与一位空戴着英雄光环的废人生活一辈子。她还年轻，依然十分漂亮，与英雄结婚不到一年，还没生小孩，她的选择人们不得不理解，英雄也不得不理解。何况一年之后的英雄头上的光环已经渐渐失去了光泽，人们已经开始淡忘英雄，鲜花和掌声也离他远去。人们在期待新的英雄的出现。英雄注定要为他人创造并维护幸福，而自己只能与孤寂为伴。

??花开花落又一年。英雄的境况越来越差，他所在的企业解散了，英雄失去了主要的生活来源。他常常独自坐在门口痴痴地想，狗盘坐在他的身边。只有狗是他唯一的伴侣。英雄常对狗说一些过去的事，细细滔滔。他给狗讲他的在军营的峥嵘岁月，讲他可爱的战友，还有那可爱的警犬，脸上常常洋溢着难得的笑容。他还给狗讲几次与歹徒搏斗的激烈场面，兴奋的脸上既有荣光，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但他很少讲到他曾心爱的妻子，偶尔说过一两回，却又欲言又止，便有眼泪悄悄地从戴着的墨镜后面慢慢渗出。英雄并不急着揩干眼泪，而是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叹息声。狗便会被这叹息声惊动，它抬头看着英雄，用舌头添着他的手，只有它知道英雄心中的痛。

??英雄终于坐不住了。他带着狗，撑着棍，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市政府大院。他想问问是否对他这样的人还有些什么补助。但他心底里还是想借此打听到一点点关于他在市政府某单位上班的已离婚的妻子的消息，他想或许她会来看看他。她应该还像以前那样漂亮吧，她生活得肯定很好，她应该有新的家了吧，英雄有很多的疑问。他像军人一样习惯性地挺了挺胸，理了理头发，但当他的手不经意碰到脸上的墨镜时，他又马上收回了他的动作。他突然后悔不该来。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窝囊样子，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无助境况。

??正当他站在院子中央犹豫不定时，忽然听到有人小声地说着话：“快看，有个盲人来上访了”，“看来今天又有事做了”，“你去接待吧”，“不，还是你去，你熟悉这方面的政策”。英雄觉得“上访”两个字特别刺耳。想当年，他就在这个院子操坪上的国旗下给上千人作过报告，市长用专车将他接来，并亲手给他戴上大红花。人们前呼后拥，还有许多人抢着找他签名。可如今，他成了上访对象。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族拥着的人群，只有陌生和同情的眼光，还有那只忠实的黄狗。

??英雄黝黑的脸上泛过一阵红色。当他决定离开的时候，有人将他引到了接待室。他简单的陈述终于唤起了人们一点点记忆，但他得到的答复是见义勇为基金只能用于当年的奖励，以后的事就只能等新的政策出台。

??英雄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在人们同情和惋惜的目光中缓缓离开。狗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骄健和敏捷，只是默默地跟在英雄的后面。寒风中两个孤单的身影更加孤单。